天賜穿著睡衣趿拉著拖鞋去了主臥室。

房門沒關，推門走進去看見陸駿正坐在厚重的羊毛地毯上看電影。

屋裏沒開燈，電影像默劇一樣投在整面墻上，黑暗將陸駿整個人包裹起來，密密麻麻，風雨不透。忽明忽暗的光映在他臉上，讓本來就冷白的皮膚越發失去了血色。

病態，壓抑，窒息，與自拍照上那個慵懶迷人的陸影帝判若兩人。

陸駿聽見開門聲朝他望過來，什麽也沒說，拍了拍身邊的位置。

天賜彎腰穿過刺目的投影光線坐到了陸駿身邊，他有一瞬間的恍惚，仿佛時光倒流重回大學時代。

那時候陸駿每天忙著趕通告跑劇組，人越來越瘦，少得可憐的閑暇時光幾乎都用來看電影。

有一次連續看了五場老電影，坐到尾巴骨疼，天賜忍不住問陸駿：“看這麽多電影，你不累嗎？”

“累，可我需要磨練演技。”陸駿一邊給他解釋一邊關了電腦。

狹小的出租屋淪陷在黑暗中，天賜閉上眼睛適應了一下才道：“聽說你高考成績不錯，足夠上國內最好的學府，為什麽想演戲？演員是你的理想嗎？”

黑暗中陸駿的聲音有些冷：“談不上什麽理想，我只想離開自己，過別人的生活。”

“別人？誰？”那時候的天賜根本聽不明白。

陸駿輕笑一聲：“無所謂，誰都可以。”

後來從跑龍套做起，陸駿幾乎演遍三教九流，可諷刺的是他的成名作竟然是一部名為《瘋子天才》的電影，劇中他飾演男一號，一個患有某種嚴重精神病的偏執狂人。

憑借《瘋子天才》陸駿拿到了人生中第一個影帝獎杯，演技被官媒吹爆，到現在還是各大電影學院表演系教學的經典案例。

演什麽像什麽，共情能力強，嚴教授也給出了非常高的評價。

以至於後來陸駿種種怪異的舉止都被解讀為入戲太深，再加上他確實拼命，又被吹捧了一番敬業，當年還拿到了政府頒發的五四青年獎，成為青年學習的楷模。

幸好後來他逐漸正常起來，除了性子冷些，倒也斯文有禮讓人挑不出毛病。

“你應該猜到了。他就是我，我就是他，根本用不到演技。”陸駿註視著電影裏那個正用槍指著自己太陽穴的瘋子，輕聲問天賜，“你會害怕嗎？”

天賜在黑暗中搖搖頭，想到他可能看不見，又補充道：“敢把自己剖開給我看，你都不怕，我怕什麽？”

陸駿沈默下來，天賜與他並肩坐著看到結局，瘋子死了卻用研究成果拯救了很多人，那些被救的人都曾經誤解、傷害過他。

盛大的葬禮上，人們為他流淚。

“我不會像他那樣傻！”陸駿忽然開口，聲音有點激動，“我……”

“是的，你們並不完全一樣。”天賜打斷他，目光灼灼，“比如，你有好朋友。你的好朋友絕不允許你做出傷害自己的事。”

天賜註視著電影畫面，陸駿卻註視著他。

這時候樓道裏響起了輕微的腳步聲，方管家好像嘀咕了一句“少爺去哪兒了”，刻意壓低的聲音劃破主臥室濃稠的靜謐。

天賜站起身，短暫的黑暗過後冷白色頂燈驟然亮起，他才有機會打量這間屋子。

純黑色大理石地面，四壁墻面冷白，他身後孤零零放著一張黑漆大床，床上鋪著白色床品，大床一側黑絲絨窗簾拉得嚴嚴實實看不見窗戶也看不見光。

偌大主臥室，只有一張床。

非常高級的黑白灰，在失去灰色調和之後宛如一間靈堂，只差照片和香燭了。

鋪在他腳下厚重的灰白色羊毛地毯好似搖曳在黑白色漩渦裏的一葉扁舟，隨時可能傾覆。

這地毯和他家沙發本是一套，出自一個小眾設計師之手，因為設計太過簡約價格卻貴到離譜沒什麽人買，這套組合早已停產。

真不是從他家偷來的？

順著天賜的目光看過去，陸駿一屁股坐在羊毛地毯上，生怕有人跟他搶似的：“房子我買了，家具家電所有裝飾都付了錢的。”

天賜“噗嗤”又笑了，善意地提醒他：“你把人家的毯子弄到自己家來好歹也洗一洗，這上面還有我去年掉的面包渣呢。”

陸駿聞言直接躺在上面：“還知道去年掉了面包渣，你怎麽不洗？”

“之前都是家裏傭人洗。”天賜眼神一暗，旋即又笑起來，“你知道這玩意兒洗一次多貴嗎？都夠買條新的了。”

陸駿“哦”了一聲：“這麽貴，那不洗了。”

天賜：“……”

他走過去打開門探出半個身子，方管家循聲看見天賜一楞，就端著牛奶杯快步走過來：“怎麽跑陸先生屋裏來了？”

“睡不著過來跟師哥說會兒話。”天賜迎出去，伸手接過牛奶杯喝了一口，“晚安牛奶，好久沒喝了，喝完果然犯困。”

見陸駿跟著走出來，方管家朝他抱歉地笑了笑：“打擾了，陸先生。”

陸駿朝他點點頭，轉身回了自己的房間，關好門。

方管家這才敢上下打量天賜，見他身上的睡衣還算平整長長吐出一口氣：“少爺白天睡夠了，也該體諒一下陸先生，這麽晚打擾人家不合適。”

方管家一直把天賜送回客房，眼看他上床蓋好被子，給他關了燈才拿著空牛奶杯走出來。

經過這一番折騰，天賜更睡不著了，又洗了一個澡，還是睡不著。

他把手機壓在枕頭底下，好幾次都感覺手機在震，飛快拿出來壓根兒無事發生。

也不知道陸駿睡了沒有。

天賜看了一眼手機屏幕，23:50，這麽早應該還沒睡。

沈醫生說敏感期的病人十分脆弱，晚上情緒不穩定，容易冒出輕生的念頭，有條件的話最好日夜陪護。

剛才還在看大熒幕上的自己拔槍自殺，陸駿不會……

天賜被自己嚇了一跳，趕緊起身下床跑到主臥房門口，門是虛掩著的，投影儀忽明忽暗的光線從門縫裏透出來。

還在看電影？

天賜轉身想走，原本虛掩的房門忽然打開，陸駿迎面走出來差點撞到天賜。

“……”

“這麽晚還沒睡？”陸駿站住問他。

天賜睜眼說瞎話：“水喝多了，去衛生間。你呢？”

陸駿怔了怔：“那一起吧。”

兩個臥室都有擁有獨立衛生間的男人一起半夜魂游客衛，站在岔路口，天賜說精神了睡不著，陸駿就邀請他去看電影，並承諾讓天賜自己選片。

於是兩人又坐在主臥室那張沾了去年面包渣的羊毛地毯上看電影，這回天賜選了喜劇片，可看了不到一半他就靠著床尾睡著了。

陸駿把天賜抱上黑漆大床給他蓋好被子，然後用遙控器關了投影。

室內瞬間被密不透風的黑暗包裹，陸駿輕輕喘著氣，他睜大眼睛卻怎麽也看不清天賜的臉。

他暴躁地站起身繞著黑漆床轉了幾圈，好像野獸盯著自己辛辛苦苦捕到的可口獵物卻無從下嘴。

這時候天賜忽然翻了身，把陸駿嚇退到窗邊。

手觸到黑絲絨滑膩的布料，陸駿喉結滾了滾，用力“唰”一下拉開了從未打開過的窗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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